桃花灼灼待君来

(一)
人间有这样一个传说,世界分为天界 人界和冥界。所有人死后都要经过冥界,再根据生前的功德决定是被送往地狱,还是投胎重新做人,亦或是功德圆满上天成仙。
连接冥界和人界的通道是一条路,叫做黄泉路。有一条河,叫做忘川河,河上有一座桥,叫做奈何桥。走过奈何桥,有一个土台,叫做望乡台,望乡台边有个老妇人在卖孟婆汤,忘川边有一块石头叫三生石。每个走过黄泉路的人都要喝一碗孟婆汤。
有人说,那里阴气太重,死气沉沉,甚至有时候能听到厉鬼撕心裂肺的尖叫,那叫声,方圆几十里的鬼魂听着都胆颤心惊。
也有人说,那里堪比人间的桃源仙境,可以看到世间最美的风光,也可以最后看一眼自己至亲至爱之人。
这些都只是传说罢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人亲眼见过黄泉路,也没有人见过孟婆,喝过孟婆汤。只有死人才能证实。
(二)
我是孟婆。
我在阴间开有一家孟婆店,我住的地方叫做孟婆庄。给每一个路过的人递一碗孟婆汤,这是工作,也是使命。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今年该有八十一岁了。按照人间的时间来计算,我的一年相当于人间的一千年。活的太长,我也懒得计算自己的年纪了,记了也没什么用,并没有人会在意我的年龄,那些路过黄泉路的人,即使见过我,喝过孟婆汤后,也就忘的一干二净了。
有些刁钻狡猾、不肯喝下孟婆汤的鬼魂,它们的脚底下立刻就会出现钩刀绊住双脚,并有尖锐铜管刺穿喉咙,惨叫不绝于耳。也有些鬼魂生前行善积德,当他们走过奈何桥,在望乡台上看最后一眼人间,能看到那些被帮助的人对自己的感恩和叩谢,也会看到自己的亲人。他们通常都面带微笑,满意地离去。
很久很久以前,几百年前或者是几千年前,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工作,也不记得自己工作了多少年,我唯一记得是收集人的眼泪,加上忘川河的河水,煎熬成汤,递给路过的每个鬼魂。一开始的时候,我对那些逃避喝孟婆汤的鬼魂抱以同情和可怜,希望每个路过黄泉路的人都能面带微笑,安详地离开。不停地有人死去,我不停地收集眼泪,熬汤再等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有刚出生就死掉的小孩,有英年早逝的书生,也有正常死亡的老人……他们一开始有些不舍得离开,也有人哭哭啼啼一时难以接受,确定自己是真的离开人世了,不得已才喝下孟婆汤。有顽皮的孩童曾经问我能不能给他的那碗加点糖。每个人的孟婆汤都是不一样的,有的看起来很浓稠,黑乎乎的像一味药,有的像一碗甘甜的凉茶。每个人一生的眼泪,有喜、有悲、有痛、有恨、有愁、有爱,孟婆汤因此也颜色不一,甘苦不一。那些爱过的人,放不下的事,那些滚滚红尘中数不清的悲欢离合,都会随着孟婆汤的缓缓入喉,永远凝固于走在奈何桥抢的黯然回眸间,化作飘渺云烟,淡然散去。
久而久之,日益习惯甚至是麻木。我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也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我对一切都已经看淡了。
我专心致志地熬我的汤,除此之外,并不多想,也不多问。
今年的彼岸花开的格外地灿烂,我等着下一位客人。
(三)
“原来人间的传说都是真的。”我瞪大眼睛,提起兴致来,仿佛对这里的一切都有一种熟悉感,这里美得像我和爹爹住的地方。
路旁的花绚烂鲜红,如火如荼,大批大批地开着,远远看上去就像是血铺成的地毯,触目惊心。“想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彼岸花了,有花无叶。前几日爹爹还告诉我,院子里的桃花开了,像下了一场绯红色的大雪。爹爹还特意叮嘱我快些把身子养好些,去外面看桃花。只可惜……”我一边想着院子里的那些桃花,一边小心地走过黄泉路。
远远地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发髻一丝不乱,虽然看得出年纪,但端茶倒水的动作却干净利索,并不亚于年轻人。应该就是孟婆婆了。我看向她时,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直到走到她跟前,她好像才回过神来,对着我很客气地笑了笑,露出几颗参差不齐的牙齿,皱纹一一舒展开来,让人觉得亲切。紧接着她干咳几声,用那种低沉而沙哑的声音问我的名字。
“小女子名为绛娘,年方十八,仍待字闺中,随父亲隐居山林”我缓缓答道。
“这些我都知道。来,喝了这碗孟婆汤,忘掉人世间的一撇烦恼,重新做人去吧。”那几颗牙齿在她干瘪的嘴里上下跳动,依然是那样不紧不慢的低沉而沙哑的声音。
我盯着她从桌上的几碗汤中推出一碗,碗很精致,我清晰地在那碗汤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快喝了吧,凉了就不好喝了。”她催促道。
我没有伸手去接。我知道,一旦喝下那碗汤,我就再也想不起和我相依为命的爹爹,再也见不到桃花树下的他了。
(四)
那个姑娘刚踏上黄泉路我就看到她了。穿着朴素,麻布粗衣,未施粉黛,面容清秀,眉头似蹙非蹙,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格外动人。深邃的眼眸里藏着汪洋大海般的忧伤。这么多年来,她是唯一让我心生好奇的客人。别的客人,要么是一脸害怕地飞快地跑过来,要么是面如死灰地走过来。这位姑娘很有意思,她看上去有些害怕,随即又有些雀跃,可是又心事重重的样子。她走的很慢,一步三回头,好像在等着什么人。短短的十分钟的路程,我把孟婆汤热了又热,直到第三遍加热孟婆汤她才走到我面前。
她介绍自己,落落大方,一点也不害羞,有些拘谨,更添三分可爱。多少年过去了,我以为自己不再有普通人那样的七情六欲,可当我看到绛娘的第一眼,我就没来由地喜欢这个孩子。喜欢归喜欢,私是私,公是公,我并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我把还冒着热气的孟婆汤推给她,让她喝下去。
她没有动,也不说话。
她站在我面前,咬着嘴唇,看了我很长时间,又低下头去看那碗清澈如水的孟婆汤。
她依然没有动。风吹过来,有淡淡的桃花香。
我看着那碗孟婆汤,想着绛娘应该是个单纯又善良的孩子。那碗孟婆汤,应该像糖水一样甜吧。
(五)
“孟婆婆,我能不能在这里等上几日,晚些时候再喝孟婆汤。您放心,汤我一定会喝的,只是能不能再等一等”我鼓起勇气问孟婆婆,“求求您了。”我不怕脚底下的钩刀绊住双脚,也不怕什么尖锐铜管刺穿喉咙,我只想等崔郎来,我只想看他最后一眼,就一眼我就心满意足。哪怕粉身碎骨魂飞魄散我也一定要等崔郎,我相信今年桃花灼灼之时,他一定会来。他给我留诗了,崔郎一定会来的。我有些心急如焚。“只要孟婆婆答应我留下来,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在这儿等他。”


(六)
【桃花灼灼待君来】 还是她先开口,略带着哭腔。打破了沉默。
没有任何鬼魂可以逃过喝孟婆汤的这一关,即便是我答应了她,她仍然无可避免。
看着她苦苦哀求我,手足无措的样子,我终于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好,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三日之后,你一定要乖乖喝下孟婆汤,重新投胎做人去。”
她拿衣袖拭了拭眼泪,破涕为笑。
果然还只是个孩子,易喜易怒,情绪藏都藏不住。我忍不住叹口气。
收回刚刚推出去的那碗汤,搁在一边。说来也奇怪,绛娘并没有因为迟喝孟婆汤而受到伤害。
绛娘告诉我,她在等一个姓崔的人,去年路过她家问水喝,和自己一见钟情,只是当时彼此都未说破。今年桃花又开了,我与爹爹外出访友,回来看到门上他作的诗,因为思念过度加上感染风寒,一病就卧床不起,怎料我身子这么不好。绛娘还告诉我,她来之前,院子里的桃花开了一大片了,特别特别美。
我不再看绛娘,也不再说话。
男女之事,我见的太多了,绛娘并不是例外。
我专心致志地熬我的汤,感叹道今年的彼岸花真的开的特别好,继续等待下一位客人。
我原本以为绛娘年纪小,该是叽叽喳喳地一整天。但她好像更忧郁了,大多数时候,绛娘都不说话,只是干坐着,痴痴地看着连接人间那一头的黄泉路,看到某个人的时候会特别兴奋,等着那个人走近,眼睛里的光迅速暗淡下去。她常常独自默念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就这样过了整整三天。
(七)
孟婆破答应我可以留下来的那刻真的高兴坏了,虽然只有三天,但是我仍然愿意留下来等待崔郎,我不能放弃。
第一天来了一个落魄书生,一开始以为是崔郎,满心欢喜地期待崔郎来到我身边。那个人走近了才发现不是。
第二天崔郎没有出现。
第三天了,我等到太阳最后一抹余辉都完全落下去,崔郎还是没有出现。
也许崔郎会活得很好,娶妻生子,长命百岁。这样也好,也算了却我的一番心意。
我最后看了一眼黄泉路的那一头,微微一笑。转过头去走向孟婆婆。
接过孟婆婆的孟婆汤,仰头喝下去,像爹爹酿的最爱的桃花酒。
“孟婆婆,能不能拜托您一件事,如果有姓崔的人经过,麻烦您告诉他一声,曾经有个姑娘在这儿等过他。另外,孟婆婆,能再问您一件事吗?……”
……
(八)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绛娘遵守她的诺言,喝掉了那碗孟婆汤,一大碗一口气就见底了,没有丝毫的犹豫。
我答应了她最后的那个小小的请求。
看着她理了理装束,头也不回地踏上黄泉路。
她的背影变小变小直到消失不见,我坐下来,继续煮汤。等着下一位客人,同时打听一位姓崔的人。
绛娘走后,世界归于安静与孤独。绛娘没出现之前的几千年来,我从没觉得孤独,也许是我真的老了。
耳畔总是会响起绛娘满是孩子般稚气的声音:孟婆婆,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一个人在这,是不是也在等着什么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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