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的童年(短篇小说连载之四)

迷失的童年(短篇小说连载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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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口吞咽了一个春天

春天来了,沟底那一大片槐树开了花,沟边我家的大榆树也长满了稠密的串串榆钱。家里的萝卜吃完了,一年中最困难的日子不邀而至。
全家上下九口人,断炊的现实就在眼前,尽管母亲平时竭尽所能精打细算十分节俭,可再精心的计划也改写不了年前欠收的窘境。
家里人多劳力少,就两个哥哥和大姐全日劳动挣工分,母亲靠拾粪虽能勉强顶一个劳动力,可秋后分到的粮食总是和来年接不住头。所以平时我家根本不敢有一顿饭是全用粮食做的,每顿饭都是萝卜稀汤,全家人就靠着这稀汤来灌每个人的大肚,过着白天筷子捞太阳,晚饭勺子够月亮的清苦日子。
人常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巧妇亦可为无米之炊。母亲总是有着非凡的创造力,总能让全家人绝处逢生。
春风荡漾,如魔术师般变绿了沟对岸那大片的柳林,簇簇柳圪絮羞答答裹满树枝,满沟底洁白溢香的槐花奋力剥开绿衣挤挤抗抗地跃出枝头。沟边榆树硕大的树冠上那串串榆钱被喂得肥肥壮壮……。全家人的希望也随着暖暖的春风缓缓飘进了那片生机盎然的深绿……
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不得不练就一身过硬的爬树本领,每次爬树,都有一种回归祖先采摘时期的冲动。只要我的双腿能把树夹住,就能轻松爬遍每棵树的每个枝头。在每年闹粮荒之季,我爬树的优势就会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
每天中午,母亲都要拿着布袋、镰刀叫上我一块出门找“粮食”。我们“打劫”的对象首先是柳树,因为柳圪絮在春天出来的最早,所以它自然也就成了人们最先填肚子的食物了。
到了树下,我先把镰刀斜插在后腰的裤腰带里,再往左右手掌心狠狠地唾两口唾沫,两手使劲一搓,在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下,三下五除二就窜上了树梢,然后把长满柳圪絮的树枝砍下。母亲则在树下把柳叶、柳圪絮从树枝上细细地捋下来装在布袋里。我不停地在棵棵树冠间穿梭,母亲不停地在树下收获,我们在一棵棵树的上下间共同享受着丰收的快乐。
回到家后,母亲就开始烧水煮菜。
水烧开后菜下了锅,约莫十分钟左右,菜就煮好了。用笊篱捞出来在冷水里淘一淘,再用手使劲握干里面的菜水,食物的半成品就加工完了。
一般母亲会用少许玉米面配置大量柳圪絮再添加少许食盐和花椒面把它捏搓在一起做成窝窝头状,放入蒸笼一蒸,一锅典型的绿色蔬菜窝窝头就正式出笼了,蒸一次能吃两三天。
另外母亲还要把煮好的柳圪絮用刀剁烂,加入简易调料——少许咸盐、一滴麻油、一小撮小籽麻炒熟后研成的粉末——做成香喷喷的下饭菜。这种饭亦菜菜亦饭的伙食,起先吃还令我胃口大开,时间一长就觉得难以下咽。然而此情此景只许饭选择人,不让人选择饭。不管咋说,这还算是不错的活命粮。
柳圪絮很快就被大批村民吃得下架了,大片郁郁葱葱的柳林变成了一簇簇光秃秃的枝干,张牙舞爪地在微风中愤怒地指责着贪婪的村民。幸运的是小叶杨的叶子不留空档地就接替了柳树那无私的奉献工作。那种加拿大杨树的叶子虽然肥大但是不能吃,痛苦的是小叶杨的叶子也只能做成窝窝头和下饭菜,只不过口味稍有不同而已,吃的时间久了也倒胃。吃不了多久,它的叶子就老了,不能继续食用,取而代之的便是槐花。
国槐木质坚硬,生长较慢,大人们经常砍槐木树枝做铁锹把、镢柄、擀面杖等,稍大点的树锯成木板可做椅子、板凳及面案,结实耐用。
它开的花分外香艳,生熟均可食用,由于它的花期非常短暂,所以母亲采用大量采摘大批晒干长期储存的办法,以备适时之需。每当槐花悄悄隐退之时,快活的榆钱便急不可耐地粉墨登场了。
同样榆钱的生长食用周期也不长,我们也只能采取同样的办法延长它的食用时间。不过榆钱的口味和做法有别于前几种菜食,食用时通常用少许白面把榆钱搓一搓,做成絮状 ,再用锅一蒸,口感极好,比萝卜好吃多了。不管是哪种饭菜,吃多了不是拉稀就是干憋,上下其口没一处好受的。
那时我有一个伟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天能过上每顿饭不吃萝卜不吃树叶只吃粮食的日子,最好每天还能吃上一顿面条,不管是白面还是三合面都行。至于吃面的臊子也不必太讲究了,只要不炒萝卜不炒树叶就行。同时炒菜时还允许放两小勺油,并且每顿饭不要定量,要尽饱。如果每个月能再吃上一顿肉……,啊,……那简直就是神仙生活!
我不止一次地把我的宏愿告诉我的小伙伴,他们也深有同感。大耳朵曾感慨颇深地说:“只要我一个月能吃上一顿面条,三个月能吃上一顿肉,我就能一个人解放台湾,打败美国,消灭日本……”
正在纳鞋底的母亲听了我们的侃大山后意味深长地说:“傻小子,你们想象的生活过去的人们早已经享受过了。我听老人们讲啊,从前咱们这的人们过的可不是这种日子,白米白面想吃多少有多少,也不用种地,到时候老天爷就会从天上像下雪似的把米面下到地上。那个时候的人好吃懒做不用说,还不珍惜粮食,瞎胡糟蹋。有一天老天爷听说人间浪费粮食现象很厉害,就假扮成要饭的来到人间微服私访。在一个炎热的中午,那位仙人乞丐可怜巴巴地走进一户庄户人家想讨口饭吃,结果呀……”,母亲顿了片刻,摇了摇头,拿针锥在头上蹭了蹭哀叹连连地说,“你们猜猜这户人家咋说的?哎呀,真是作孽呀!孩子他娘说‘真不凑巧,你来的迟了一步,孩子这几天拉稀,所以中午我把剩的两张饼给孩子垫屁股了。’这位神仙一听火冒九丈。临走时狠狠地说‘你们的好日子该过到头了!自作孽不可恕!’说完一溜烟就回到天上,把在人间见到的情况如实禀报给玉皇大帝,玉皇大帝一听也火了,马上召开紧急大会,紧急通知负责下面下米的各队队长立刻停止这项工作。由于家家都很少有存粮,地也荒了,也不喂牲口,农具也都卖了,到处都是被饿死的人……”
母亲讲着讲着不由得重重叹息起来。
我们听着听着心就飞向了那个天上下米下面的世界,不由得微闭双眼,双臂自然前伸,张开双手几欲要接住从天上降下来的米面。大耳朵听着听着口水就流湿了前襟;大眼一边听一边用舌头舔嘴唇,还偶尔偷偷咕咚一声咽口口水;我也偷咽了几口馋水。我们仨一块静静地立着,谁也没想动,谁也没说话,谁都不想走出那个天上下着米面、烙饼随便吃的神话世界。当我们如梦方醒时,记忆中最美好的也就是能够尽兴的游戏也一并消失了,接下来依然是萝卜照吃,活照干,一日两餐稀汤永不变。
虽然我们尝遍了当地的各种 “野味”,但在这片靠天吃饭的土地上,一春无雨,夏雨又不当时,靠甚能改变当前的命运?广袤的山坡、丛林、田边地头的绿叶都被村民吃光了。我家九口人又一次面临生存困境,无奈之下,母亲一咬牙一跺脚决定杀掉我家门前长了100多年的大榆树,仅就这棵树的叶子每年就可以让我家的猪吃半年,如今却要连根拔起,全家人实在于心不忍,怎奈还是保命要紧。
杀树当天,我负责上树栓绳子,哥哥们负责拉大锯,在循环往复的几次拉锯中,这棵巍然屹立的大树就这样轰然倒下了。母亲父亲一脸愁绪,满怀悲情地蹲在粗大的树墩前,双手从地上抓起一把把细土敬畏地洒在刚刚锯断的树根横截面上。母亲的鼻子尖流下了清清的鼻涕,凄楚的下了一道命令:
“丰收,叫你姐姐往家拖树枝。”
哥哥和队里的几个后生吃力地把树干抬到院里,他们都说这棵大树能做一副好寿材,即使这样父母亲依然还是满脸的悲苦。
我和弟弟在劳动之余也不忘爬上锯断的树冠上摇曳、嬉戏、追逐,不时还会从树冠上掉下来,摔得屁股、膝盖酸痛酸痛的,偶尔还挨几下母亲的棍棒。
第二天,除了哥哥上工外,家里全民动员,集体投入剥榆树皮的行动中来,当时我实在想不明白,灾年为何就要杀掉大榆树呢?
我和弟还有父亲拿锤子把小树枝砸劈后再把树枝皮给剥下来,姐姐母亲则用镐头、斧头负责剥离大树枝及树干上的皮,经过近三天的紧张奋战,我们终于完成了这一艰巨的脱皮工程。被脱了衣服的树枝主干白嫩光滑地躺在院里晒太阳,凄凉地等待着晒干后发挥更大的作用。
接下来就是剔除榆树皮外层老皮的工作,这是一种需具备细心耐心精心的活,只有褪净皮外的老皮,轧出的榆皮面才好吃。如果老皮剔不干净,轧出的榆皮面就不能吃,不劲道,还有苦味。
“娘,我们以后就吃榆皮吗?”我依然感到十分困惑。
“傻孩子,我们不吃它的皮,而要吃它的肉。”母亲边说边麻利的剔除一块块老皮。
我明白,以后的日子会更加艰难,难道我们真要和那头黑猪吃同一锅饭吗?
剔除老皮后再用刀、斧均匀地把它切成每节一寸长的小块,然后在晴朗的天气里,把它撒在河沟的石板上,不停地翻晒它,彻底晒干后再在石碾子上一遍遍地碾压,一遍遍地用细箩筛。
推石碾子可不是个轻松活,我们姐弟四人分成两组,轮流推石碾,人歇碾子不歇,我和姐姐推着碾子不停转圈,转的我天旋地转。母亲左手拿笤帚先是不停地从碾盘里圈往中间扫,右手还不时地把碾压过程中给挤在碾盘外的榆皮节给顺手捡回去,转几圈后还得用小木棍把碾压过的榆皮统一松动松动翻翻身。这些动作都是在碾子不停运转的情况下一气呵成的,可以说忙而不乱,流畅自然,既有节奏,也充满韵律。
母亲手脚麻利,总是走在我们前面。榆皮碾好后就用笤帚把它扫在簸箕里,然后把箩床架在木轩里,就开始紧张地筛面。“啪咚啪咚”箩碰箩床,箩床碰轩,箩轩铿锵,声声叠韵,如此这般我们整整推了一个星期的石碾,筛了一个星期的榆皮面,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回报我们劳动报酬的是一顿高粱榆皮饸饹,那是我第一次吃榆皮面,感觉真有劲道,十分美味。随后就把榆皮装了缸,装了满满两缸,也是全家人活命的整体希望。
母亲每天早上把饭做好后,就背着一袋榆皮出村了。 直到天黑时才回来,回来时布袋里的榆皮就全都换成了小米了。母亲说榆皮换小米划算,一升榆皮换一升小米,很公平。
就这样母亲用榆皮愣是换了200多斤小米,我们又有了黄米饭可吃,心里非常踏实。 【迷失的童年(短篇小说连载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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