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去

由故乡北上的列车,大约因为前站太多的缘故,向来是极难买到座位的;然而这毕竟是一辆旧的列车,只要有人下车,座位似乎是并不再卖的;所以大约不必经历好不容易等到座位,却被新上车的乘客撵走时的无奈。因着这一点的侥幸、希望,便只需预先在包里塞一些衣服,书本,待车开稳之后,便可以找一个较宽松的空间,坐着看闲书悠闲的等待了。
【北去】不过天意弄人,我刚刚坐稳,旁边的座位的乘客就准备要下车了,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坐在那里。心胸狭隘的人有时不免这样,自己没有好处,便处心积虑的公正的指责制度的不合理;而一旦享有,便立刻觉得,哎呀,大家都不容易,但世上究竟还是好人多,且好人是互助的,自己便又跻身好人的一列,现出了谦恭的一面了。
于是我一面心里窃喜,一面忙着说:“唉,您先坐着吧,还有一段哩。”
然而他说:“坐久了,活动活动。”
那么,我自然是很乐意尊重他的意向的。
这样坐着时身体既已放松,便又不免胡思乱想起来,也渐渐有了记下一些想法的冲动了。便一手撑住了本子,一手在胡乱的涂写着。
然而余光使我发现,旁边坐着的老人,便有好几次朝我看了,这使我很尴尬,因为自家似乎不免有一种清高的嫌疑,然而又一想,反正都是陌生人,即使被鄙夷,也自是不必太在意的,呵。
然后我错了,老人大概在犹豫了几次之后,终于怯懦的说了一句:“要不……你写东西到里头来哇,有桌子。”正用着山西北部的方言。
我一向的想法,为自保起见,陌生人之间是尽量免于接触的,好意也最好是敬谢的。然而这个怯弱的声音,这种犹豫的表达好意的语气,却让我不忍心拂逆了,我知道的,他必然做了一番思想斗争了,又必然是很鼓舞了一些勇气的。有谁曾经鼓起勇气释出一点好意却被委婉的拒绝或无视吗?会突然衍生出一种极端渺小的幻觉来,我以为这是足堪寂寞且悲哀的!
“昂,谢谢您er。”
列车卡塔卡塔的向前移动着,透过车窗的一点点的黄昏的余韵,也渐渐转淡,终于彻底没入了黑暗。我的记一些东西的思路,也渐渐模糊,竟然不知不觉伏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但约莫到了凌晨一两点钟了吧,我醒来了,紧接着就有些愧疚了,那个老人,双腿躺在地上,蜷缩着斜趴在座位上睡着了。他的身材矮小,凌乱的带着自然卷曲的头发已经灰白,胡茬业已花白,苍老的枯黄的面上浮满了疲惫与沧桑。他的干枯的根爪般的右手回转来,紧握着一口大尼龙袋的扎口。
这样的姿态,实在不怎么优雅,又或者也并不怎么舒服,然而他睡着了,仿佛很沉,但右手攥紧了口袋。我想里边应该是他的行装与应急的钱吧,或者还有一些家里带的干粮;然而他紧握着,用着骨节突出的硕大的拳头,紧握着!
我能做些什么呢?叫醒他,和他换座位?但于他,也许这并不是痛苦!也许竟习以为常!我想人的痛苦,固然与自身处境的艰难相伴,然而由这艰难,由这无力所衍生的欲助人而不得的无奈,却常将人推向绝望的边缘,推向自囚的牢笼。他的家中,必有待赡养的母亲,待疼爱的妻子,与亟待“资助”的孩子吧。这些痛苦,大约才是让他如此衰老的原因吧,他大约还不到50岁吧,或者,还不到45岁吧……
窗外正是一片黑暗,列车在广阔的华北平原上行驶着,只偶尔露出一两点道路附近的昏黄的灯光来,我若置身于这黑暗中,则必将陷入最深沉的恐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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