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瓶子

药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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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他摇着头,没让儿子扶他躺下。儿子看看他,提起冒着一丝热气的便桶,掀开竹门帘出去了。
他喘鸣着,听着院子里打葵花的噼啪声,隔着竹门帘,盯了一会儿缺了一角的门台阶——那上面有泡鸡屎,就转头盯着横铺在他身后的枕头和褥子。
两只蛆苍蝇(个儿特大)在褥子上像窜进瓜地的偷瓜贼那样匆匆寻觅着什么,忽然惊起,轰炸机一样轰鸣着,一头撞在了北墙上,一折身,向南飞窜向窗户,撞得窗玻璃噼噼啪啪直响。忽地,它们没了声息,一会儿,又轰鸣着飞落到了褥子上。
他垂下头。大腿上的手指无处可藏似的蠕动着。
那两只蛆苍蝇又惊窜起来。他抬起花白的头,看着它们在窗玻璃上撞得砰砰响。等它们没了声息,他深深地喘鸣了一声,伸手够了几次,把靠在炕沿上的枣木拐棍探过来,拄着站起来,挪到了窗前,左肘撑在窗台上,眯起眼望着窗外。
儿子那厢的窗台下堆着一大堆葵花头,在阳光下冒着淡淡的热气,被十五岁的孙子和儿媳掏成了凹窑。葵花籽快把母子俩屁股下的小板凳埋起来了。他瞅了好久身子单薄的孙子,又瞅了干瘪的儿媳一会儿,目光就移向了正用叉子翻晒葵花皮(脱了籽的葵花头)的儿子。儿子红光光的头顶正冲着他。
他觉得腿和左肘颤抖起来,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开,四处浏览。
八九只鸡悠闲地在一院葵花皮上觅着食,自语似的咕一声,又咕一声。忽地,那只花公鸡抽风似的抖着翅膀,绕着身边的一只草鸡转了一圈儿,就跳上了人家的背,等办完了事,又都安逸地觅着食,仿佛那事没有发生过。野蜂、蜜蜂、蝴蝶、蜻蜓在院子里起落着。西院李宽家的那棵沙枣树的影子爬到了儿子的脚下,斜阳下,一嘟噜一嘟噜红红的沙枣熠熠生辉。他的喉咙吃力地吞咽了一下。许三骑着摩托从院子外面经过,笑骂了一声儿子。儿子回头回骂许三,许三早没影儿了。南粮房破得该重盖了。前院王虎家的屋后,王虎娶回半年的儿媳正在屈葵花杆儿,看那腰身该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传来呱呱的乌鸦叫声。王虎家的电视架子上落着一只乌鸦,头正冲着他叫。他打了个冷颤,腿和左肘颤抖得更厉害了。他收回目光,双手拄着拐棍,挪回炕前,勉强坐在了炕沿上,气喘如牛地听着乌鸦呱呱的叫声。等听不见了,才把拐棍当啷一声靠在炕沿上。身后,那两只蛆苍蝇又惊窜起来。
他垂下头,搭在大腿上的手指蠕动着,慢慢地收缩到掌下不动了。又过了一会儿,两只手攥紧起来,转头盯着枕头顶上的那堆药瓶子。
儿子一撩竹门帘进来,要扶他躺下,他摇头。儿子惊疑地看看他,说,那就再坐一会儿吧。他嘴一张一张,看着儿子一掀竹门帘走了出去,眼里溢出了泪水。

咽下最后一把药后,他从滚到地上的那两片药身上收回目光,长长地瞅了一眼窗外。南粮房的烟洞上落了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叫了几声,又落下一只,两只亲亲热热地叫着。
他从窗外收回目光,放下搪瓷缸子,一点一点向后倒身子。轰一声,他倒在了褥子上,惊起了那两只蛆苍蝇,满屋子乱飞乱撞。他想把头枕在枕头上,把两只小腿抬在炕上,最终叹息一声放弃了。他感到右手背下压着了什么,摸了摸,是那堆腾空了的药瓶子,就把药瓶子一个一个地往褥子下面掖。忽地,他停下手来,过了一会儿,又把药瓶子一个一个掏出来,又堆成一堆,右手盖在上面,眼睛不安地望着屋顶。一条乌梁尘悠闲地无风微微自摇着。
院子里的杂音传进来,显得很安闲。
那两只蛆苍蝇轰鸣着,从窗户上飞来,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喘鸣着嘟囔着什么,吃力地把头转向门。枕头把门的上半部的右边遮住了。他试着抬头,抬不起来;用肘子撑炕,身子一动不动。他剧烈地喘鸣着,闭上眼。
他睁开眼。蛆苍蝇在右手上爬。他抬起右手摆动着,咚一声落在药瓶堆上,蛆苍蝇才轰鸣着飞走了一会儿,又落在了他身上。他转动着头。
儿子一掀竹门帘进来,在门口站了站,才向他走来。儿子的花格子衬衫右胸口上粘着一片鸡蛋大的嫩葵花叶,起伏着到了他跟前。儿子把他的双腿抱在褥子上,又把他的头枕在枕头上。儿子看见了他右手下盖着一堆药瓶子,瞅了瞅搪瓷缸子,看着他问,吃药了?他紧盯着儿子,喘鸣着。儿子瞅了瞅他的枕头上面说,咋把药瓶子都堆在这儿了,不方便呀。儿子往开拿他的右手,感觉到他的右手不让他动,纳闷地看了看他,给搪瓷缸子里续上水,把暖水壶放回柜盖上,转身往出走时又看了一眼那堆药瓶子。他紧盯着儿子的背影,喘鸣着,嘴一张一张的。竹门帘啪嗒一声响,他的眼泪流了出来,紧盯着竹门帘。惊走的蛆苍蝇又落在了他的身上。
没过几分钟,竹门帘一晃,儿媳进来了。盯了他一眼,就盯着那堆药瓶子走了过来。走到了炕跟前,目光才从那堆药瓶子上跳开,在他的脸上惊慌地游移着,问他怎么喘得这么厉害?他的嘴只是一张一张,紧盯着儿媳的眼。儿媳的目光躲着他的目光,说,晚上我给你熬稀粥喝吧。你忍忍饿,把那堆葵花都打完才能做饭了,要不,明天葵花籽就焖坏了。就匆匆走了。
他的眼紧盯着竹门帘。竹门帘上一会儿就浮现出开诊所的刘江笑眯眯的脸来。院里院外一有脚步声,他的心就咚咚直跳。蛆苍蝇爬到他的脸上,才抬手赶走它们。
屋里越来越暗。屋后猪圈里的猪越嚎越拼命。他的喘鸣声越来越急促,混杂了些什么话。
竹门帘一动,孙子进了屋,几步就到了炕前,一转身就坐在他头旁,问他咋喘得这么厉害,是不是口渴了?就扶起他,端起搪瓷缸子给他喝水。他不张嘴,瞅着孙子摇头,右手吃力地抬起来,抓住孙子端着搪瓷缸子的手腕。孙子放下他,扳开他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放下搪瓷缸子,挠挠头,说?饿了?呵呵,我去催我妈赶紧做饭。爷爷,我耍去了。就转身往出走,砰一声把门带上了。他听着孙子去了那厢,一会儿,蹦蹦跳跳跑出了院子。
他注意听那厢的门响。厚厚的土墙使他只能听见那厢一些微弱的声音。他想看见窗户上的亮光,可是,肩膀挡住了窗户。他想拉着电灯,灯绳的绳头儿上拴着个小铁圈儿,就在他头顶上。他的右手举到耳边就举不动了,大声喘鸣一声,落在了那堆药瓶子上。
屋里越来越黑,他的肚子里越来越响。他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脑袋碾得枕头沙沙响,手和胳膊像刚从冬眠的洞穴里爬出来的蛇被压住了尾巴那样无力地乱动着。除了一两声狗叫,睡梦中的鸡的一两声呓语,他什么也听不见。他的右手无意间碰到了那堆药瓶子。他休息了一会儿,使劲儿把那堆药瓶子往地上一拨,啪啦啦一阵乱响后,屋里又静得吓人。他静听了一会儿,又剧烈地喘鸣起来,手又往炕下拨东西,好一会儿,把头旁边的搪瓷缸子拨下了地,当啷啷一阵响后,屋里又静得怕人。他止住喘鸣静听。猫头鹰怪叫了一声,一定是住在村外树林里的那一只。他又喘鸣起来,想把枕头扔下地,但拽不动。他的喘鸣里夹杂上了听不清楚的话。他又动手解扣子,想把褂子丢下地去……

儿子一进门,趔趄了一下,站住了。等药瓶滚动的声音消失了,才往屋里走。脚又碰得两只药瓶滚动起来。到了炕跟前,拉着灯,见父亲的头顶斜着埋进了枕头里,眼向上翻,嘴大张着。儿子迟疑了一会儿,试探地叫一声爸,停了停,连叫了两声爸,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促。然后闭上嘴,站了站,把碗往炉台上一撂,扑在父亲身上放声哭起来。
儿媳慌忙进来,踩着了药瓶子,差点儿滑倒。站稳了,扫了一眼地上,拿起门背后的扫帚,小心地把药瓶子都扫到炉旮崂,把搪瓷缸子捡起来,放在柜盖上,站在儿子身后也大哭起来。
孙子慌慌张张跑进来,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扑到爷爷身上也大哭起来。
左邻右舍陆陆续续地来了,都劝他们不要哭了,趁老人身子还软,赶紧给擦洗身子穿老衣,但一家人只顾哭。
三叔来了,蹴在门口卷起一棒旱烟抽了几口,站起来高声说,你们不要哭了,这是喜事呀,要不,老人大躺下了,他遭罪不说,你们也遭罪呀!我要是这样回首(死的过程)的,一定要儿孙们给我唱大戏来庆祝。快不要哭了。
别的人附和着三叔的话,上前拉这一家人。儿子儿媳止住了哭声,被人拉在了一边。孙子还是哭的死去活来的,被人架到了那厢。
王虎和李宽上炕给老人脱衣服。别的人往远站了站,给两人往宽展了腾地方。李玉瞅着炉旮崂咦了一声说,那么多药瓶子。三叔叹一声说,你想呀,拿药当饭了。
儿子看见了那碗粥,有一半倒在了炉台上,又哭起来,说,爸,你咋就空着肚子走了!儿媳也哭起来,说,都怨我,饭做的迟了。三叔端起那碗粥,张开双臂把两人往屋外拥,说,不要哭了,走,去那厢给我寻麻纸去,再准备个盆,咱去烧倒头纸。等那些事一件跟着一件来了,就顾不上烧倒头纸了,老人一上路就得受小鬼的刁难。走。
三个人刚到了屋外,屋里一个人叫,赶紧端一盆温水来,把老衣拿过来。三叔转头看了看说话的人,回过头来说,你们看,这就忙开了,不要哭了。

儿子儿媳举债隆重地埋了老人。儿子年年清明都要给老人的墓子培土,没过几年,老人的墓子就是墓群里最高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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